母亲卑微如青苔,庄严如晨曦；柔如江南的水声，坚如千年的寒玉。举目时，她是皓皓明月；垂首时，她是莽莽大地。——题记

　　母亲三岁丧母，七岁丧父，从小和她的祖父、继祖母一起生活。继祖母接连生育了许多儿女，无暇照顾母亲。母亲终日小心翼翼的，多做事不惹事，多逢迎不乞求，更不记恨什么。我常常揣测，母亲那时候一定吃了太多的苦，饱受了太多的世态炎凉。然母亲讲起少年往事时，不知她是否因为顾及什么，很少提及所受的苦楚，说得多的是：“那时候呀，祖父和姨娘真心的疼爱我咧……”然后是长久的沉默，双眸里噙着泪水。

　　母亲十七岁那年嫁给了父亲。父亲是家中长子，下有七个弟妹，最年轻的两个比我死去的姐姐哥哥还小。为了持家立业，父亲长年出外打工挣钱，操持弟妹，却独独忽略了母亲。每每外出打工挣回的钱，只念着给弟妹们用。母亲最大的愿望是买台缝纫机学做手艺，可弟妹们都有了缝纫机的时候，母亲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。有一次父亲从郴州打工回来，挣了几百元钱，母亲只是有意无意的碰了一下钱包，竟被父亲痛斥一番。母亲终于绝望了，写好遗书准备投塘，是我和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、哀求声唤回的。

　　母亲命运多舛，最痛莫过于接连丧子了。那一年姐姐十一岁、哥哥九岁，几乎同时患了大病。送到当年外公学医的谭郎中家去医治，吃了两副药，病情加重了，再去医，再吃药，十天内先后死去。一双儿女半途夭折，令母亲痛彻心肺，精神几近崩溃。很长一段时日后，母亲振作精神，重搭床铺那天，家中碰巧来了两个行乞的细伢子，母亲喜极而泣，施舍了半升米。后来，母亲相继生下了姐姐、我和弟弟。那样的年月里，父亲依然经常外出打工挣钱照顾他的弟妹，母亲则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十分艰难度日，天天队里出了工回来就种菜、操持家务，不停歇半刻。有一次，母亲劳作到晚上近十点，才突然想起一岁多的弟弟还遗落在田埂间睡觉……母亲回忆起这段艰难历程，总禁不住泪流满面，悲不能已。我宽慰母亲：“没有苦中苦，哪有甜上甜啊。现在的甜原由过去的苦，所以回忆时不应悲伤，而应该骄傲才是呢。”一席话让母亲心境渐渐放宽。晚年时，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疼爱母亲，让母亲备感欣慰并笃信了这因果佛缘。

　　母亲性情倔强而又知书达礼。在我的记忆中，母亲从不轻易打骂儿女。我两岁那年的春节，藏在柜里的那碗肥肉，是全家过年唯一的荤菜，被我偷吃了。母亲虽然心痛得很，却没有打我。可在我三岁时，像是狠了命似的打过一回。那是因为母亲当着客人的面数落了我，还没及锄头把高的我竟吃力举起锄头去挖母亲。等客人一走，母亲就把我带到屋后，脱光我的衣服，狠狠地抽断了一根竹尾，那点点滴滴的疼痛至今仍记忆犹新。从那以后，我深知要尊敬母亲，尊敬长辈，不敢胡来半点。

　　母亲常感叹自己读书太少，可她那四年学堂收获却发挥得淋漓尽致，八十岁的人了，还经常看书看报看电视看花古戏。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过很多故事，但听得最多的算是孟母三迁、岳飞刺字和华山救母了。母亲将一生之愿寄托在我们姐弟三人身上，坚持供我们上学，哪怕日子再苦再穷也不曾放弃这念想。受母亲的影响，我酷爱读书。但因为出力很早，十一二岁时已抵得上大半个劳动力，放学之余杀草喂牛，每年能为家里挣二三千工分。通常要劳作到晚上九点后，才能躺在床上看书学习。每每禁不住睡意袭来，朦胧中总能依稀感觉母亲轻轻为我熄灭那盏破旧的煤油灯。一九七八年，我因成绩优秀，被选送到宁乡四中的重点班读书。可当时读寄宿每学期要二十元钱四十斤大米，父亲既舍不得出钱出米，更想留我在家挣工分。母亲苦口婆心的劝父亲：“还是让他去吧。”我是村里第一个中专生，弟弟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，姐姐也是村里早期的高中生，如今都各有小成。

　　母亲信佛，虔诚非常。因为信佛，心肠格外慈悲。当年姐姐、哥哥意外夭折，家人很是怀疑谭郎中惧怕后人报仇，故意害死的。因为我外婆死后，其娘家可怜我母亲，送五百元光洋给外公，助他置办田产，自立门户。可田产没置成，竟被谭家谋财，将在他家当学徒的外公枉死床上。谭家买通保长，此事便不了了之。然而，母亲以人死不能复生，谭已遭报应为由，不愿深究。哪怕是后来批斗谭，村上要母亲去揭发他，母亲也淡然拒绝。为此，我曾很不理解母亲。但时至今日，我渐渐懂得了，一个人的幸福并不在于外形的强悍，最是内心的安宁与宽容。母亲每逢初一、十五或者遇上烦心事儿，一定去三里外的关公庙拜菩萨，求儿孙平安进步，求自己身体健康，还求大限来时死得快些，不让后人护侍添麻烦。母亲多次神秘地告诉我：拜菩萨灵呢，好人真的有好报呢。我妻陪伴父母去北京、海南岛旅游了一趟，回来后，母亲逢人便夸儿子、儿媳孝顺，非常兴奋。最记得母亲从海南岛回来，悄悄对我说：“书中说‘天涯海角’那么遥远，我这辈子终于去了，谢谢儿子!”

　　母亲亦是个深明大义的人。多年前，我弟媳因自己一念之差离婚。有一天，我看到她带着两岁的侄女很憔悴，回家便告诉母亲，说为了侄女的健康成长，把侄女领回来抚养吧。母亲听后找到原弟媳，费尽口水终于说成了，将侄女领回并一手抚养成人送上大学。后来，原弟媳来家找母亲承认错误，希望被重新接纳。母亲正颜道：“当时劝你不听，现在覆水难收。为了你女儿，为了双方家庭，你最好少来往，认命吧。”

　　岁月，从指间流淌着，陌上发染，苍老了年华。如今，母亲年事已高，渐渐的出门也少了，更多的时候我会陪她说话。她总说沾我光晚年很幸福、很满足，只想儿孙出类拔萃就好。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够不够好，但我清楚的知道：是母亲当日的苦苦支撑和孜孜教诲，才成就了现在的我。今时我之所有，我之所能，都该归功于我的母亲。

　　佛说：假使有人，为了爹娘，手持利刀，割其眼睛，献于如来，经千百劫，犹不能报父母深恩；假使有人，为了爹娘，万刀千戳，一时刺身，于自身中，左右出入，经千百劫，犹不能报父母深恩——不禁满怀愧疚，特作此文，刻骨铭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