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已届八十高龄,早就是在轮椅上度日。看着父亲一天一天的衰老,就像世间所有孝顺儿女一样,我们虽然心痛,但不得不开始考虑父亲百年之后的事情。因为我们知道,纵然我们千般挽留,万般不舍,终究留不住父亲离去的脚步。
于是,怀着懒散的心情,逢年过节,我们兄弟坐在一起的时候,便会有意无意地提起父亲的后事。父亲的“百年老屋”早已造好:我们兄弟从崔坪挑回来的那一堆白木头,如今已是一口乌黑的棺材静静地伴在父亲坐的轮椅旁。余下的,便是要为父亲寻找一块安身的福地。
我们是客籍。父亲还未出生的时候,一大家子便迁来这异乡之地,先人大都安葬在很远的祖坟山。爷爷是在我们的客籍死去的。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,一大家子已开枝散叶,在客籍扎下了根,人丁渐旺。爷爷死的时候,家里的劳动力都上了工地。那时,家里糊口都困难,更无余钱为爷爷大办丧事,于是,只得有些性急地草草将爷爷葬在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。那里青松翠竹,前有沩水奔腾而来,周围是一重又一重的青山环绕着。而且,那里就在我们现在的家的后面不远,只消翻过一座山就到了。年三十送亮,清明挂山,平时祭拜都很方便。正因为如此,平时回家,我总喜欢爬过后山,到爷爷的坟头,去给爷爷磕个头,说几句话。从年少,直到暮年,我早已习惯于到那一小土丘前倾诉,寻求庇佑,接受心灵的洗礼。站在那里,我会觉得格外的温暖,心也特别澄彻,甚至觉得死亡的美丽。那里确是一块风水宝地,是我精神的家园。爷爷能够长眠于此,也算是苦人有福。
几年来,父亲的生命之树日渐枯萎,已近生命的尽头,真担心一口气上不来,他就会离我们而去。为父亲寻找福地的事一次次地提上了我们兄弟的议事日程,而且日益紧迫。
我们曾想把父亲安放在弟媳家的山地里,看过多少回,议过多少次,但终究觉得有些不妥。
我想起了爷爷安卧的地方,那是我喜欢的地方。能够伴着父亲长眠,也是人世间的一大幸事,我想父亲一定不会反对。我对父亲说起了这个想法,父亲浑浊的眼中有了些许的神光,定定地望着我,“不行,只葬一棺,我写了字,答应了人家的。”父亲虽然舌头有些硬结,但口气十分坚定,脸上是对神一般的敬畏。“刘家的祖坟山,人家是帮过我们忙的,说话要算数。”父亲脖上有青筋条条绽出,苍老的脸上一脸的神圣。过了几年,我发现,爷爷的山上再无新葬,旧冢越渐荒落,似已无人顾问。我想肯定是这一脉人放弃此山,另有发展,于是又旧话重提,说要和现在的山主子去商量,出点钱,将父亲的福地定下来。父亲依旧如前,没有半点犹豫,仍是一脸的坚决。
我不知当年的具体情形,父亲从未向我们提起过。我想那定是一方小小的纸片,纸片上面有年轻的父亲写下的字迹。那方纸也许在风尘中已经发黄,或许早已经不存在了。八十余年的人世沧桑,很多很多的事情在父亲的心中如风一样消失了,独有这一方纸片,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,仍在父亲的心中顽强地驻守着,是那样的神圣,没有蒙半点灰尘,历久弥新。
是的,父亲是对的,既然有诺,就应践行、坚守,哪怕地老天荒。
父亲啊,哪一方黄土下才是您的家?
来源:今日宁乡
作者:李明华
编辑:陶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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