叔爹说，竹，你就离了吧。
    竹没吭声，低头织毛衣。青灰色的毛线，在她手里飞舞着，变成一个个心形图案。村里的女人一到了秋季，就都织起了毛衣。给丈夫，给儿女，给公公婆婆，给哪怕沾点亲带点故的老老少少。但凡织毛衣的女人，却极少为自己织一件漂亮、温暖的毛线衣的。
    叔爹说，竹，你言一声，就离了吧。叔爹有极好的耐心。
    竹仍没吭声，低头默默织毛衣。桌子上的毛线团四处乱动，像被人踩了一脚。叔爹说，竹，就算叔求你了。你言一声，离了吧，杰等你那句话呢。叔爹的头缩在衣领里，两只肩耸得很高。
    竹的双手不经意地停了一下，桌子上的毛线还在蠕动。一会儿，她的双手又动起来，两根铝针在她的手里轻快地跳来跳去。
    叔爹说，竹，就算叔一家人都求你了。你言一声，离了吧，你的一句话能给叔一家人带来一条活路。
    竹的手一下子停了，桌子上的毛线一动不动地躺着。
    这时，外边传来几声很急促的汽车喇叭声，叔爹惶恐地朝村口的路上看看。村口停着一辆小汽车，一个高个男人吸着烟不耐烦地在汽车边转来转去，汽车喇叭声又急促又粗野地响了几下。他叫杰，前些年从村里出去闯世界，变戏法似地弄到不少钱，成了大款，养了小三。早些日子年轻又貌美的小三怀上了他的孩子，缠着要他明媒正娶。他使尽办法想跟竹离婚，可竹生死不答应。无奈之下，他心生一念，找到从小养竹长大，现在仍家徒四壁，两个儿子30多岁了都还讨不上老婆的叔爹。他答应给叔爹一笔钱，让他盖一栋三层大楼房，再把叔爹的两个儿子大牛二牛弄到他的公司打工，保证月薪不低于2千，条件是由叔爹出面劝竹离婚。
    竹5岁那年不幸父母双亡，好心的叔爹看她太可怜，把她接回家来。叔爹没有女儿，便把竹当作亲生女儿，疼竹胜过疼自己的两个儿子，好吃好穿的都让着竹，还送竹上了初中。女娃儿读那么多书，这在那个穷山沟，可是开天辟地的呢。
    村口的汽车喇叭又响了，这回响的时间特别长。叔爹一急，两腿一软，跪在了竹的眼前，竹，叔求你了，叔代全家人给你磕头了。竹一怔，慌手慌脚地扶起叔爹。叔，你这是……叔爹又要跪下来，竹急了，叔，你不能这样。叔爹说，我不能不这样，竹，叔对不住你，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牛二牛到嘴边的馍又失去啊。竹看着叔爹，缓缓走到屋角，从祭台上捧起公公婆婆的牌位。叔，你把这给他送去，你让他大后天来，我跟他离。
    叔爹一阵风似地跑到村口。没多一会儿，村口的汽车喇叭疯狂地乱叫了一通，一阵风似地飘走了。叔爹回到竹的屋子里，竹的脸像一张白纸，歪着身子织毛衣，每织一针，身子就往旁歪一下，后来，竹歪在桌子上，无声地哭了。
    竹，这钱是他让留给你的，说是对你和玲玲的补偿。竹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，将身子挺了挺，又拿起毛线衣。叔爹怔怔地站着，不知如何处置手头的这一叠钱，他终于决定把钱塞到竹的怀里。竹一动不动。叔爹的手一抖，钱哗啦啦地掉得满地都是，叔爹弯腰去拾。这时，屋门口吹进来一股风，钱像枯树叶似的四下乱翻，叔爹的眼被吹进了沙粒，硌得不住地流泪水。
    三天后，村口的路上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。杰从汽车里出来，叔爹赶忙迎上去。杰穿着一套括挺的西服，手指上的戒指亮闪闪的，昂着头四下望望，用力咳了一下，这才把眼光落到叔爹的身上。叔爹的身子一下矮了许多。
    竹在？在，在，昨晚我去看过她。
    杰丢给叔爹一支烟，叔爹没接住，掉在地上。
    杰再没说什么。
    叔爹弯下腰，捡起烟，也没说什么。
    这是给你的钱，杰递过一个大牛皮信封，事情办完了，让大牛二牛跟我一起走。
    叔爹接过信封，掂了掂，点点头，陪杰走到竹的屋前。门没锁，虚掩着。叔爹喊竹，没人应。叔爹推开门，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叔爹转到屋外喊竹，没人应。杰狠狠地瞪了叔爹一眼，看你办的这事。叔爹急得满头大汗，喃喃地说，竹不会骗人的，竹不会骗人的。这时，住隔壁的二狗媳妇从地里赶来，说竹半夜就带着玲玲走了，你们要的东西，她放在床上的枕头底下。
    叔爹和杰走进去，看见叠得整整齐齐的床上，赫然摆着竹几天前织的那件心形图案的青灰色毛线衣。叔爹拿起，把它递给杰，说，这是竹为你织的呢！杰鼻子一哼，不屑地把它扔一边。杰掀开枕头，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张纸，上面有竹娟秀的字迹：“我同意和张文杰离婚。”杰看了看竹的签名和那句话，叠成小方块，装进口袋，抬腿就往外走。
    一会儿，村口的汽车响亮地叫了几声，一溜烟的驶出了村。叔爹呆呆地望着汽车扬起的尘土，心里空落落的。突然，肚子咕咕地叫起来，想起口袋里还有那支杰给的烟，摸出来衔在嘴上，点了几次火都没点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