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的沩山笼罩着浓浓的春意。而在我看来,沩山的春与其他的山坡谷地不同,这里没有喧闹的气氛,没有俗媚的姿态,更没有令人目迷的五色。静静铺展的翠绿里,偶尔蹦出几枝俏皮的杜鹃,那是灵祐大师派来迎接我们的。一路便到了密印寺。
密印寺是与杭州灵隐寺齐名的江南佛学胜地,如果就其在中国禅宗史上的地位来说,则密印远过于灵隐。然而,灵隐因傍都市之侧而香火鼎盛,徒众趋之若鹜;密印由于地处深山丛林,无人问津,就连宁乡人都没有几个能窥其门户。
好一个灵祐,他于1200年前在这一片虎狼之地开垦出的佛堂,以其特有的平和与睿智,坐落在禅宗史最显赫、辉煌的一页,却毅然地让它消失于庸夫俗客的视野里。禅那么精妙的东西,天底下有几人懂得,与其让“野狐禅”“口头禅”流布民间,与其让济世之旨被那些求官、求财、求子的功利心污染糟蹋,与其让高深的佛学被邪门歪道所利用,还不如痛绝香火,寂灭庙宇。千百年来,灵祐创立的沩仰宗已然血脉枯竭,如今,在每一寸土地都沦为“市场”、陷入“商海”的经济时代,要从散发着铜臭与脂粉味的空气里,捕捉一缕幽渺的禅的气息,只有攀登“云深不知处”的沩山群峰了。
公元820年,在高僧百丈怀海那里得悟的灵祐从长沙上沩山。当时沩山乃蛮荒瘴晦之地,猛兽出没,虫豕成群。二十来岁的灵祐不为所惧,选择酷似虎形的沩山的“虎头”上结庵而居。法门一开,庙堂遂立。江南禅宗,经会昌大劫后,重又虎虎生风。灵祐既发扬了怀海的农田禅风,自给自足;又在僧侣中贯彻因材施教的原则,教人不要止于“顿悟”,不要排斥“渐修”,要识大体,才能得大用。这样,禅学在玄妙之中更显得通情达理,聚集在沩山的僧徒多达一千五六百人。
其中有一名法号庆诸的年轻和尚颇有资质,庆诸在庙里当“米头”。一次,庆诸正在筛米,灵祐见了,说:“这都是施主的布施,你不要抛撒了。”庆诸说:“不会的。”灵祐正好从地上捡起一粒米,斥道:“你才说不会抛撒,这个是什么?”庆诸惭愧地低下了头。灵祐语重心长地说:“不要小看了这一粒,千百粒都是从这一粒生出来的。”庆诸忽然灵犀顿现,问:“千百粒从这一粒生,那这一粒是从哪里生的呢?”灵祐听了哈哈大笑,而后猛地转身揪住庆诸的衣领对着僧众吆喝:“大伙看啦,米里有虫!”
这是一则著名的公案。灵祐告诉我们,千百粒从一粒生,一粒是千百粒中之一粒,故千百粒亦只是一粒,谁说一粒与千百粒不同?庆诸的“米头”做得十分出色,不过,刚才那一问却是“米里有虫”,幸而灵祐妙手一捉,令庆诸身心俱净。
夜,与友人军辉共宿寮房。群山俯首,星月低眉,在如此清幽之境,我们都将自己浮躁的凡俗之心看得真切——太静了,居然难以入睡。我们的心灵习惯了那人海茫茫、车轮滚滚的十丈红尘。不断升级的战争,证券交易厅汹涌的人浪,不绝于耳的吵闹……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可怜的人啊,连静,都静不下来了。沏一杯清明前的沩山毛尖,我对军辉说,出去走走。
便到了外面,外面与里面没有什么区别,只是凉一些。谁也不做声,望望四周,万物都露出自己的湛然明净之身。虽然披着夜幕,但大自然内在的光辉在一种默契的交流中澹荡。军辉脱口说出灵祐的格言:“莫道无语,其声如雷。”我笑道,灵祐在你身上还魂了。军辉聪明地答道,我觉得灵祐无处不在。回到寮房,已过半夜,山那边忽有鸡鸣,我们睡意全无,品尝着茶禅一味,那一杯小小的水中,三分是茶,六分是禅,另有一分,是沩山隽永无边的月色。
翌日下山,途中遇一水牛。我想起灵祐临终前,对哀痛的僧徒说:“你们不要这样子,我不过是到山下做一头水牯牛去了。”我大声喊道:“灵祐!灵祐!”那牛竟然停了下来,看着我们,然后让到一旁。军辉是多才多感的诗人,他从那头牛身边经过时,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。
来源:今日宁乡
作者:吴昕孺
编辑:陶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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