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意谋

　　据说，年是一头猛兽。

　　年形貌恐怖，生性凶残。每年腊月它都要来到人间，祸害百姓。为了赶跑它，老百姓想尽了办法：家家户户贴红纸、穿红袍、挂红灯、敲锣打鼓、燃放爆竹。据说这样年就不敢来了。因为它胆小。

　　老实说，我不喜欢这个传说。一个充满恐怖气氛的日子，绝对与欢乐喜庆无关。在我们邓婆桥，从来不曾流传过这样的传说。我们邓婆桥的神灵，温暖有情，慈悲有爱，让人心生欢喜。他们每年如期而来、如约而至，带来些许喜庆，些许神秘，些许祝福，以及些许关于人生意义的终极思考，让过年充满了欢乐喜庆、温暖祥和的味道，令人回味无穷，余韵悠长。

　　每年辞旧迎新之际，为了迎接众神归来，腊月一开始，家家户户都不约而同，挑选一个吉利日子，洒扫庭院、整理家务，谓之“打阳尘”。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幼，一齐上阵，或用竹篙绑上稻草把子，或用高粱把子作扫帚，架起楼梯，搭起板凳，洗的洗抹的抹，房前屋后、厅堂杂屋，都要打扫得纤尘不染、焕然一新。红红的春联贴起来，红红的灯笼亮起来，红红的窗花挂起来。在这忙忙碌碌中，人们的心情渐渐安静下来，笑容变得虔诚起来，神情间对神灵的到来充满了期待。

　　从腊月二十三开始，神灵们便穿梭往返于人世间，过年的热闹喜庆场面，一波接一波的，就来了。这天晚上要“送灶神”。据说灶神爷是保佑百姓“五谷丰登、财源广进”的菩萨，每年腊月二十三晚上都要回到天庭，向玉帝禀报老百姓为他上香的情况。深夜，长辈们会在灶台上摆上祭品虔诚祷告，请求灶神爷在玉帝面前“传好不传歹”。而祭品一般都会选择甜点或者糖果，据说灶神爷吃了以后，在玉帝面前就会说“蜜糖一样的好话”，或者干脆开不了口，因为“糖把牙给粘住了”。我因此十分喜欢灶神爷，因为他如此可爱而接地气，充满了人情味，让我很长时间觉得这位神仙就是专爱在母亲面前打小报告的三阿公。

　　因为众神的到来，日子变得讲究而有所禁忌。年前的准备工作，哪天抓鱼、哪天杀猪、哪天煮酒，都有规矩，不能随意。例如“七不打八不舂”，就是说腊月二十七不能打豆腐，二十八不能舂米。而到了三十这天下午，家家都有一件必做的事，那就是给庙王土地、先祖坟茔“送亮”，好让先祖们点着烛火“回家”。各家长辈领着小孩，小孩们呼朋引伴，一路热热闹闹浩浩荡荡，各自到各家先祖坟茔前点上香烛纸钱，燃放烟花鞭炮，或磕头跪拜，或鞠躬作揖，虔诚祈祷，请求神灵们接受这隆重的邀请，回到后人家中“吃团圆饭”。“送亮”，也许就是给神灵们点亮一盏灯，照亮他们回家的路。

　　大年三十晚上，在吃团圆饭之前，家家要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，这真是众神的盛宴。最丰盛的菜肴摆上来，最明亮的红烛点上来，最响亮的鞭炮放起来，长辈们在堂屋正中亲自点香、布菜、斟酒，气氛庄重而肃穆。一家人在祖先牌位前磕头跪拜，虔诚祈祷，求得祖先对家人的庇佑。烛光映照着他们的脸，神情庄严而神圣，香烟袅袅间，人们似乎看到众神聚在桌前，凝神静听，觥筹交错，尽情享受着后人们的恭敬。

　　团圆饭过后，一家人围炉守岁，其乐融融。苏东坡《守岁》诗云：“欲知垂尽岁，有似赴壑蛇。修鳞半已没，去意谁能遮。况欲系其尾，虽勤知奈何。儿童强不睡，相守夜欢哗。晨鸡且勿唱，更鼓畏添挝。坐久灯烬落，起看北斗斜。明年岂无年，心事恐蹉跎。努力尽今夕，少年犹可夸。”告诫人们惜时如金、珍惜当下的态度，跃然纸上。所谓守岁，重在“守”。孩子们守着的是希望，期待来年学业进步、学有所成；中年人守着的是陪伴，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奔波操劳，此时的陪伴最是长情；老人们守着的是团圆，乐见儿孙绕膝、其乐融融。

　　“三十的火，十五的灯”。守岁的火必须旺，越旺越好。家家户户早就准备好了大块的柴火，一般是松、枫之类的大树蔸，不用劈碎，不用割断，从柴坑直接伸入炉塘，干柴烈火，烧得哔剥作响，我们叫作“烧年猪”。这时如果有火星突然“啵”的一声蹦到谁身上，就昭示着这是神灵保佑他来年财运亨通，日子红红火火；而如果火塘里的火苗蹿得老高呼呼作响，我们就说，这是神灵高兴了在发笑。可见，除夕夜里，守岁的除了家人，还有那些神灵，他们在暗处守护着我们、祝福着我们。

　　我常常在想，过年的时候，如果缺少了祭祀活动，缺少了众神喧哗，那些过年时的喜庆、欢愉、忙碌等等，将变得苍白而乏味。“你不曾真的离去，你始终在我心里。”对于生者来说，这是缅怀亲人、祭奠先祖最妥贴的表达。“祭亲如在，事死如生”。在时间的某一个切面，在家家团圆的时刻，我们心怀思念与感恩，把先祖像远方的亲人一样请回家中，一起团圆，一起相聚，由此体现出来的对家族、亲人之间的亲密关系，得到传承与发扬。正是众神的到来，他们架起过去与现在的桥梁，赋予过年以慎终追远的意义，使过年变得其乐融融，意味深长。《诗经·小雅·蓼莪》中说：“无父何怙?无母何恃?出则衔恤，入则靡至。父兮生我，母兮鞠我,抚我畜我，长我育我，顾我复我，出入腹我。欲报之德。昊天罔极!”我们把神灵普遍地融合与包含在诸如过年、清明等等日常节气之中，从生和死的问题延伸为祖先的记忆，凝聚个人为家族，人生的某些终极意义，也在众神的目光中，变得明朗而清晰。

　　因此，每逢过年，哪怕风霜雨雪，哪怕千里迢迢，哪怕飞机晚点、列车拥挤、高速塞车、路面冰冻，我们都要风雨兼程、辗转奔波，一定要回到那个众神喧哗的地方，与亲人团聚、与众神狂欢。除夕夜，当你听到阵阵鞭炮声，请记得——那是众神响起的欢快脚步，是众神送给你的最深的祝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