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剩茶
2019-03-01 09:31:38 字号:

父亲是颇有些名气的民间皮影艺人,十一岁拜师学艺,终生浸润在这一民间艺术当中。即使是无法外出演唱,他都是一有空闲就整理那些老的剧本,熟悉剧情和对白。尤其是吹拉弹唱,更是一日不曾放下。后来恢复演唱的时候,父亲的技艺不仅没有荒疏,反而更加炉火纯青。演唱的老生,也称须生,高亢婉转,吐词清晰圆润,过门交待得清清爽爽,深受业内和主家的好评。《陶澍访江南》成为他的经典剧目。

1988年秋天,我回家探亲,这个时候家里日子颇有些改观了,父亲正当盛年,在他那个行当,声望很高。一年到头,演出邀约不断,农闲时节,如七月半斋神、十二月底的蘸愿,往往连轴转,有时候一天要跑两三个地方,连唱四五场。我军校毕业已有几年,兄弟也已成年,参加了工作,都能给家里帮衬了。

父亲嗜茶,但从不喝隔夜茶,也不吃茶叶。这种讲究和湘中一带其它喝茶的汉子不同。他总是早饭后把半满的茶壶重新续上开水,这个时候,茶汁正浓,温度恰好,是父亲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。临近中午,他又要视路途远近,收拾出门讨生活了。无论多晚,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茶,然后倒掉茶叶,还要用开水仔细荡壶,然后再睡。

这天早上,大抵是我回家后的第三天,因为不喜欢家里常备茶叶的粗砺,就问母亲家里是不是还有细茶。母亲迟疑着没做声,准备出门泼菜的父亲折返回来,神秘地向我招手,我走进他的房间,只见他从坐桶里拿出一包黄皮纸包裹的茶叶,大概有两斤多重,应该是他一年的用度。坐桶下面是半桶生石灰,也叫壳子灰,用以防潮。他仔细打开包装,真的是好茶叶,一叶一芽,条索粗壮,颜色青中泛黄,匀净,纤毫毕现,打开就有异香。是放了黄藤烘焙的清明前茶。

父亲打开茶叶包装,抓了两把后想了想,又抓了一把放到我这边的包装纸上问:“有哒吧?你这个月”。我一看,父亲那包茶几乎分了我一半,忙不迭地说:“有哒,有哒!”喜癫癫地跑回自已房间,泡茶喝了起来。

没过几天,我就感觉有些不对了,我的部队驻在昆明,云南茶叶久负盛名,部队生活虽然艰苦,但办公室配发的却是好茶,加上经常下地方采访,云南人尤其是山民喝茶有个很独特的习惯,用吊锅加水和茶叶在火塘上熬,熬成的茶会成汁,味道浓酽,这种茶汁初喝会醉,久喝成瘾。父亲那包茶叶,不到十天就被我喝完了。后来我忍不住就趁父亲出门的时候偷偷拿他的那包茶叶,前后偷拿了六七次,硬是把那包茶叶都拿完了。当时还当他不知道,假如他知道了,按他的脾气,一定会大发雷霆。直到有一天母亲跟我说:“你把你爷老子的细茶叶呷完了吧?你要少放些噻,呷茶哪里像煨饭的样呢?你爷老子这一向都是呷你的剩茶。”当时,我有些不相信,父亲一生俭朴,但精致讲究。这种讲究,很有些渊源,我的祖父就以讲究在四邻出名。我亲眼看见他晚年穿的那种千层底线纳棉鞋,穿了两三年,鞋里的白色垫布见不到污渍,甚至没有摺印。父亲虽然不如祖父那样极端,但对生活细节的讲究,也十分严苛。这种性格讲究在我们那一带叫"伪文“,在我的印象里,父亲在有些方面十分“伪文"。他的白铜水烟壶,永远光洁如新,他没事就去擦拭:他的茶壶,每次喝完都会额外用个小杯套上壶嘴。父亲年轻的时候,长相英挺,可惜因为生活重压,使他过早驮背,他很在意,每次出门和见客的时候,总会努力挺直脊背,让他额外多受了很多痛苦。

那天深夜,我在堂屋看电视,父亲散场得早,进门以后,习惯性地拿他的茶壶到堂屋续水,并招呼我早些休息。我有心验证母亲的话,于是起身回自已房,并在门后张望。堂屋没有开灯,只有电视的光影影绰绰,父亲摸索着把我茶杯里的水滗掉,然后把满杯的茶叶倒进他的茶壶,续上开水。转身又把我的茶杯仔细清洗,放回原处,摸索着回到他的房间。脚步轻悄,几乎没有声响。

突然,我明白了,他支开我的原因是不想我看见他的举动,一生刚强的父亲在竭力维护父子两人的自尊。

茶叶固然珍贵,尤其是这种清明前茶。但这远不是父亲改变自已几十年习惯的原因,他有多种方式改变我的荒唐、放纵和少不更事。奇怪的是对于我的奢侈和荒诞,母亲絮叨过多次,而往日严厉的父亲却自始至终未吭一声。

直到后来,父亲故去以后,我不断反刍回味父子相伴一生中的点点滴滴,才恍然发觉,是爱改变了父亲的行为方式。这种从父亲内心生发的大爱,春风化雨,润物无声,让你在过后不尽回味,并伴随长久地伤感和自责。

来源:今日宁乡

作者:□钟超明

编辑:陶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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