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忌日将到，想起与他的一次对话。

40年前，父亲中风不久，一天收到某亲戚家几个晚辈的来信，数落父亲与他们父亲的旧怨，除了指责，还大不敬地拿父亲的名字拆开来耍笔头贬损。我得知消息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，当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，因为这几个老表都是有文凭（当时很稀贵）有地位的文化人，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食宿玩耍，两家的大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矛盾。写这样的信，而且把上辈的恩怨转到下辈，这是哪门子大学开的课？

那天我回到长沙，父亲正在看《倚天屠龙记》消磨时间。“我能看看那封信吗？”我试探着问，表情有点严肃。

他放下书望我一眼，说：“当天就烧了。你不要掺和。就当没这回事。”

我庆幸父亲没有当回事，因为担心对他的病情不利，于是顺着他的意思把话题扯开了。

可是没想到，他又把话题若即若离地拉了回来：“晓得龙生九子吗？”

“晓得。但是哪九子搞不清。”我说。

“囚牛、睚眦、嘲风、蒲牢、狻猊、赑屃、狴犴、负屃、螭吻。它们良莠不齐，但是，是一奶同胞。”

我没有说话，心想“穷不走亲”，与山巨源绝交还不成？顺手拿起他放下的书，看到“他强由他强，清风拂山冈……”下面用铅笔画了一杠。

父亲把书拿过去，说：“记得毛主席接见尼克松以后，阿尔巴尼亚有人批我们是修正主义，毛主席说‘不与阿论战’吗？”

“记得。”我回答，“那是为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第三世界的团结。”

“嗯。”他又问了，“记得杨万里的‘寸心无寸恨，坦如江海情’吗？”

“记得。但是，杨万里也讲了‘不乘人于利，不迫人于险’。”

“这不是杨万里讲的，是刘向讲的。”父亲停顿了一下说，“你喜欢读老庄，《知北游》里面那几句话……”

我晓得他讲的是哪几句话，顺口讲了出来：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，四时有明法而不议，万物有成理而不说。”

父亲闭上了眼睛，好一会才说：“你是认死理的人。有些误会，理不清，也无须理。”

“我不会，你放心。”

“这就好，要学会包容，要相信人性的善良。你们还可以像小时候那样，有时间去玩玩。”他气定神闲，说得很平静。

我“嗯”了一声，“去玩玩”？看着他瘫在床上的模样，心想即使不计较，但在感情上怎么还能做到“去玩玩”呢？

这时他的棋友朱老师过来看他，我便起身走开。

以前朱老师常来我们家找父亲下围棋。不知什么原因，有次他一本正经对我说：“当年社会对你父亲不公的时候，他是刚烈的，后来他学了庄子的天地不言。一些人说他是犬儒，其实他是万物有成理而不说。你们要理解他，不要怪他。”

十八年后父亲过世，老表都来了，一语泯恩仇。他们之中最小的还在职，事后我去了他的办公室，他用肢体语言表达了歉意。

几十年过去，物是人非事事休。每当回忆到与父亲的这些对话，如沐清风明月，想起天真无邪的童年。回不去的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