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刘怀彧
一直没明白,我的老家为何叫白元村。我开始认字那会,叫白元大队。
北边的山林,曾经有条老街叫山林街,半边古道贴着一溜商铺。南边的花桥,大条石砌成的石拱桥至今还在。至于白沙坳、白泥塘,大家都有物为证,名正言顺。
可“白元”算什么呢?
于是有人灵泛地推测,估计是写错了,应该是 “百元”。在那个一分钱都光彩夺目的年代,“百元”,看着都激动。
可全大队最灵泛的戴书记却嗤之一笑。
在吾乡,“灵泛”就是脑子清白、聪明的意思。上世纪八零年代,某家孩子考上大学,乡亲们尽皆羡慕地说,那孩子灵泛!
几十年下来,我才理解,“灵泛”实际上是比聪明、清白都要高超很多的本事。很多时候,会读书其实就只是眼下所说的“小镇做题家”,离“灵泛”隔着一座罘罳峰。
但在我们那个同样经历多场“运动”轮回的穷乡僻地,读书人却一直被抬举到“灵泛”之列。何十公读过老书,写一手好字。他走在外面,男女老少隔老远就“十公”“十公”地招呼。尽管他出身富农,且眼睛眯眯近乎瞎子。
而没读过书的人叫“睁眼瞎”。
戴书记妥妥的“小字墨墨黑,大字不认得”,但没人这样说他。不仅因为他是大队书记,也不仅因为他到公社开会从不做记录,回来后照样能一二三四讲个明白,单就白元学校一事,他就比众多灵泛人要“灵泛”很多。
白元学校坐落在罘罳峰下的一个高台上,一头连着罘罳,一头临着贯穿村子的无名河。
吾乡地处丘陵,罘罳峰异军突起,俯瞰众生。一些向下蔓延的分支,就如同他向人间示好的手臂。白元学校就像他递给我们的一颗明珠。
当然,学校是大队社员一砖一瓦建起来的。一横两纵,五间教室,一个礼堂。矮矮的围墙一拢,就成了罘罳峰下最阔气的建筑。
尽管只是土砖青瓦的平房,可是它白。
白得清爽,白得透亮,白得霸道,灼灼发光。
除了教室里的黑板,领袖画像,“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”的大字,以及用大红纸条整齐框着的学生作文,外墙、内墙和围墙,都一律地白。
儿时印象里,白墙只在几处老宅里见过。重重叠叠写满“万岁万万岁”“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”等红色标语,偶尔露出的几处白,斑驳暗沉,似乎从来不曾“白”过。
村里的其他房子,都千篇一律的土黄。
附近的公社中学也白。可它原本是座寺庙,白得有来历、有基础,有公社的支撑。
白元学校是大队自办、白手起家。所以它的白,是白出了一种志气、一种威武、一种尊严。
据说曾经有附近社员挑粪下田,抄近路横穿学校,不小心在校门口打了个趔趄,溅脏了一小块白墙。因为这事,生产队长受到批评,社员被罚重新粉刷墙壁,挑空学校厕所。
自此,白元学校更像一处卓然独立的殿堂,风可以进雨可以进,无关人等不可进。
要知道,那是个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年代。
可戴书记说,我们为什么叫白元大队?因为有白元学校!
白元学校,当然要“白”。这逻辑,大家竟心服口服。
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,因为有白元学校,一个“白”字终于理直气壮落了地。
没想到,这个“白”,竟会给我一堂灌注全身的人生启蒙。
我家住在无名河下游。坐在家门口,一会看罘罳,一会看学校,两桩神秘而庞大的事物,足以把我掏空,又填满。
夏天到了,满眼葱绿中,学校像一艘白船,浮在绿波里。偶尔风传阵阵书声。感觉那座白房子,有种吸取灵魂的力道。
有天,小叔突发好心,竟肯带我去学校。
从家里到学校,是九曲十弯的河堤。这一路,他都不停地交待,要听话,不要乱做声,更不要乱跑。
小叔背着一只油腻腻的破书包,一向吊儿郎当,这时节却显出勿容置疑的威严。他甚至扬起拳头:“不许哭!”
我连连点头。我原本就是个乖孩子。
小叔上课了,我蹲在教室外的台阶上,不做声,不乱跑。看白得发花的墙壁,听老师一顿一扬地讲话。
忽然听到老师的粉笔,在黑板上画出啾啾的怪声。我好奇地立起身子。这一起身,竟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根炭笔。
那时候,手电筒里的废电池,是小孩的至宝,砸开,剥出一根细圆的炭笔,写字、画画,顺手极了。
竟白白捡到一只炭笔!我紧紧地攥在手里。不知过了多久,正当有点困倦时,发现脚边一只蚂蚁,不对,是一列蚂蚁,无数蚂蚁,正由下而上,向着墙壁攀爬。
它们弄脏了白白的墙壁!
炭笔本能地抬起,朝蚁群一划。
“住手!不准乱画!”——身后突然爆出断喝,一个高大的影子,罘罳峰一般压了过来。
我跌坐在地,感到身下一股热流涌出,在地上淌开。我哇哇大哭,全身笼罩在惊恐、委屈之中……
后面的情况,一片空白。这年我五岁。
在漫长的孩童时代,这桩糗事,一直被小叔把持,有事没事,拎出来晃晃。
它留下的阴影就是,让我对这所白色的学校,所有的学校,都生出莫名的敬畏。乃至后来自己当了老师,依然如此。
白元学校红火了很多年,隔壁山林村、夹山村的孩子,都要想方设法挤进这里。
恢复高考后,吾乡的首批大学生,多半启蒙于此。而我家弟妹,也都是从这里出发,考上大学。
半个世纪过去,依然没人搞清白元村为何叫做“白元村”。
直到最近灵窍大开,“百度一下”,才知“白元”竟是道教中重量级大神。全国各地有数十个“白元村”,大抵因为这些地方曾经建有供奉大神的白元观、白元寺。
而在吾乡,白元观、白元寺,竟连一个传说都没留下。
正如当下,白元村与山林村合并,叫做山林街村;山林街村又与附近的花桥村、莲花村合并,叫做花林村。
而那座让人神往、让人敬畏的白元学校,也随之停办。如今人去房空,墙体破损,墙面脱落,压根看不出学校模样。
写下此文,但愿有人知道,曾经有座偏僻的山村小学,这样辉煌地、执拗地、绰绰地,“白”过。
来源:今日宁乡
编辑:卢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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